中和Dyson戴森 V15清洗服務推薦:潔森工坊是你專業、值得信賴的選擇

戴森吸塵器運作異常?深度清潔的重要性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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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我們團隊最常接到的客戶問題就是吸力下降,或者產生異常聲音時,直覺是不是機器快壞掉了,實際上,這些問題很可能是由於機器內部積聚太多汙垢所導致的。

一臺吸塵器的吸力與其清潔程度有著直接的關聯。汙垢的積聚不僅會嚴重影響吸塵器的效能,還可能導致吸塵器運作異常。

在大多數情況下,清理吸塵器內部的汙垢就能恢復其原有的性能。因此,深度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對於保持其高效運作非常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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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塵器污垢滿滿,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對於各種吸塵器來說,特別是品質卓越的Dyson戴森吸塵器,定期的清潔和維護是保持最佳運行狀態的重要部分。

如果你的吸塵器中充滿了污垢,可能會引發一系列的問題,並對你的機器造成潛在的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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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會問,清潔一臺Dyson戴森吸塵器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呢?其實,一般使用者大多使用最簡單的清潔方法,這個過程並不會太過複雜。

定期檢查吸塵器的塵杯,一旦發現有過多的塵埃或垃圾,就應立即清理。

此外,濾網也是吸塵器中容易積聚汙垢的部分,定期清洗或更換新的濾網對於保持吸塵器吸力十分重要,但是超過半年的吸塵器,就需要最完整的深度清潔服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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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潔森工坊,我們擁有專業的技術團隊,能夠為各種Dyson戴森吸塵器提供專業的維修和保養服務。

因此,不要等到吸塵器出現問題才開始考慮清潔和維護,這樣反而可能導致更大的損壞,增加維修的困難度和成本。

如果你不確定如何正確清潔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或者擔心可能會損壞機器,我們在潔森工坊隨時都能提供專業的諮詢服務。

我們的技術團隊不僅具有豐富的經驗,並且對Dyson戴森吸塵器有著深入的理解,可以說是處理Dyson戴森吸塵器的超級專家,能夠給你提供最適合的清潔和維護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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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潔森工坊,我們懂得服務的價值和便利性的重要性。我們的全臺服務讓客戶無論身處何地,都能享受我們的專業服務,不論是北部的臺北,中部的臺中,南部的臺南、高雄,或是東部的花蓮,我們都可以為你提供周全的服務。

一通電話就能讓我們的物流專車到府收件,解決你的困擾。不管你的吸塵器是Dyson戴森、iRobot、小米、Gtech小綠、伊萊克斯、日立,還是國際牌和LG,我們都可以提供專業的維修服務。

我們的專業團隊會根據吸塵器的狀況進行詳細的檢查,並提供最適合的維修方案。

我們理解,維修吸塵器可能會造成生活上的不便,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致力於提供快速而有效的服務。當你的吸塵器遇到問題時,你不需要親自將它送到維修中心,只需撥打一通電話,我們就可以到府收件,節省你的寶貴時間。

無論你在臺灣的哪個角落,只要一通電話,潔森工坊就在你身邊。我們將你的便利和吸塵器的運作效能放在首位,為你提供最專業、最便利的維修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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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森工坊的深度清潔流程

1. 專業拆機:在潔森工坊,我們的技師擁有豐富的拆解經驗,能精確拆解各品牌的吸塵器,讓您的機器得到最專業的處理。

2. 深度洗淨:我們使用最先進的清洗工具,對吸塵器進行深度清潔,讓您的吸塵器回復到購買時的全新狀態。

3. 殺菌烘乾:我們的烘乾機不僅能讓您的吸塵器迅速乾燥,更能透過高溫消毒,消除殘留的細菌與微生物。

4. 換濾心:我們提供品質上乘的濾網更換服務,讓您的吸塵器能恢復強大吸力,更有效清潔居家環境。(此步驟會先致電給您確認,不會貿然更換濾心)

5. 上油保養:我們使用專用潤滑油進行保養,讓您的吸塵器能運行更順暢,延長其使用壽命。

6. 原機優化:我們的專業技師會對您的吸塵器進行優化調校,讓它達到最佳的清潔效能,為您提供更好的使用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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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森工坊專業的深度清潔服務,選用最適合的清潔方式和工具,以確保機器的安全和效能。

潔森工坊的技術團隊有著專業的知識和技術,能夠協助你解決各種問題,讓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重回最佳狀態。

記住,保護好您的Dyson戴森吸塵器,並確保其高效運作是我們的初衷,不僅是清潔,專業的維護和保養讓延長的吸塵器的壽命。

潔森工坊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我們將以專業的技術和誠摯的服務,確保你的Dyson戴森吸塵器能夠長久並高效地服務你的家庭。

其他維修品牌

1國際牌Panasonic

2伊萊克斯Electrolux

3日立HITACHI

4科沃斯ECOVACS

5BOSCH

6Neato

7小米

8雲米

9LG樂金

10iRobot

潔森工坊維修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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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縣市也可用寄件方式為您服務:

臺北服務地區:大同、北投、士林、中山、松山、內湖、萬華、中正、信義、南港、文山、大安

新北服務地區:板橋、三重、中和、永和、新莊、新店、土城、蘆洲、 樹林、汐止、鶯歌、三峽、淡水、瑞芳、五股、泰山、林口、深坑、石碇、坪林、三芝、石門、八里、平溪、雙溪、貢寮、金山、萬里、烏來

桃園服務地區:桃園、中壢、平鎮、八德、楊梅、蘆竹、大溪、龜山、大園、觀音、新屋、龍潭、復興

新竹服務地區:東區、北區、香山區、竹北市、湖口鄉、新豐鄉、新埔鎮、關西鎮、芎林鄉、寶山鄉、竹東鎮、五峰鄉、橫山鄉、尖石鄉、北埔鄉、峨眉鄉

苗栗服務地區:竹南鎮、頭份鎮、三灣鄉、南莊鄉、獅潭鄉、後龍鎮、通霄鎮、苑裡鎮、苗栗市、造橋鄉、頭屋鄉、公館鄉、大湖鄉、泰安鄉、銅鑼鄉、三義鄉、西湖鄉、卓蘭鎮

臺中服務地區:臺中市、北屯、西屯、大里、太平、南屯、豐原、北區、南區、西區、潭子、大雅、沙鹿、清水、龍井、大甲、東區、烏日、神岡、霧峰、梧棲、大肚、后里、東勢、外埔、新社、中區、石岡、和平  

彰化服務地區:彰化市、員林巿、鹿港鎮、和美鎮、北斗鎮、溪湖鎮、田中鎮、二林鎮、線西鄉、伸港鄉、福興鄉、秀水鄉、花壇鄉、芬園鄉、大村鄉、埔鹽鄉、埔心鄉、永靖鄉、社頭鄉、二水鄉、田尾鄉、埤頭鄉、芳苑鄉、大城鄉、竹塘鄉、溪州鄉

嘉義服務地區:太保市、樸子市、大林鎮、布袋鎮、中埔鄉、民雄鄉、溪口鄉、新港鄉、六腳鄉、東石鄉、義竹鄉、鹿草鄉、水上鄉、中埔鄉、竹崎鄉、梅山鄉、番路鄉、大埔鄉、阿里山鄉

雲林服務地區:斗六市、西螺鎮、斗南鎮、北港鎮、虎尾鎮、土庫鎮、林內鄉、古坑鄉、大埤鄉、莿桐鄉、褒忠鄉、二崙鄉、崙背鄉、麥寮鄉、臺西鄉、東勢鄉、元長鄉、四湖鄉、口湖鄉、水林鄉

臺南服務地區:新營、鹽水、白河、柳營、後壁、東山、麻豆、下營、六甲、官田、大內、佳里、學甲、西港、七股、將軍、北門、新化、新市、善化、安定、山上、玉井、楠西、南化、左鎮、仁德、歸仁、關廟、龍崎、永康、東區、南區、中西區、北區、安南、安平

高雄服務地區:前金、新興、鹽埕、左營、楠梓、鼓山、旗津、苓雅、三民、前鎮、小港、鳳山、鳥松、大社、仁武、大樹、岡山、燕巢、梓官、永安、彌陀、橋頭、田寮、茄萣、阿蓮、路竹、湖內、那瑪夏、桃源、茂林、六龜、美濃、旗山、甲仙、內門、杉林、林園、大寮

屏東服務地區:九如、里港、鹽埔、高樹、長治、麟洛、內埔、萬巒、竹田、萬丹、新園、崁頂、林邊、佳冬、南州、新埤、枋寮、枋山、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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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Dyson戴森 V8拆卸清洗服務推薦潔森工坊專注於戴森吸塵器的深度清潔服務。

我們的專業團隊經驗豐富,技術精湛,致力於幫助您的戴森吸塵器恢復最佳狀態。

桃園Dyson戴森 V10清洗服務推薦透過專業工具和適當的清潔方式,我們確保您的戴森吸塵器不僅清潔如新,效能更達最佳化。

無論您的吸塵器有何問題,潔森工坊都可以為您提供解決方案,保障您的家庭清潔無虞。潔森工坊,讓您的戴森吸塵器活力全開,為您的生活創造更多可能。嘉義Dyson戴森 V12清洗服務推薦

老舍:詠黃山  人間多少佳山水,  獨許黃山勝太華。  云海波瀾峰作島,  天風來去雨飛花。  千重煙樹蟬聲翠,  薄暮晴嵐鳥語霞。  怪石奇松詩意里,  溪頭吟罷(www.lz13.cn)飲丹砂。  一九六四年八月十三日于黃山賓館   老舍作品_老舍散文集 老舍:青蓉略記 老舍:四位先生分頁:123

茅盾:報施  蒙眬中聽得響亮的軍號聲,張文安便渾身一跳。眼皮重得很,睜不開,但心下有數,這熱惹惹地吹個不歇的,正是緊急集合號。  三年多的生活習慣已經養成了他的一種本領:半睡半醒,甚至嘴里還打著呼嚕,他會穿衣服。剛穿上一半,他突然清醒了,睜開眼,紙窗上泛出魚肚白,號聲卻還在耳朵里響。他呆了一會兒,便自己笑起來,低聲說:“呸!做夢!”  睡意是趕跑了,他靠在床上,楞著眼,暫時之間像失掉了思索的能力,又像是有無數大小不等的東西沒頭沒腦要擠進他腦子里來,硬不由他作主;但漸漸地,這些大小不等,爭先搶后的東西自伙中間長出一個頭兒來了,于是張文安又拾回了他的思索力,他這時當真是醒了。他回憶剛才那一個夢。  半月以前,因為一種軍醫不大有辦法的疙瘩病,他遲疑了相當時間,終于向師長請準了長假,離開那服務了三年多的師部,離開那敵我犬牙交錯,隨時會發生激戰的第×戰區。他剛進那師部的時候,是一位文書上士,現在他離開,卻已是文書上尉。他得了假條,得了一千元的盤纏,額外又得了師長給的一千元,說是給他買藥的。臨走的上一晚,同事們湊公份弄幾樣簡單的酒菜,給他餞行。可是剛喝在興頭上,突然的,緊急集合號吹起來了。這原是家常便飯,但那時候,有幾位同事卻動了感情,代他惋惜,恐怕第二天他會走不成。后來知道沒事,又為他慶幸。當時他也激動得很,平時不大善于自我表現的他,這時也興奮地說:“要是發生戰斗,我就不回去也沒關系,我和大家再共一次生死!”  現在到了家了,不知怎地,這在師部里遇到的最后一次緊急集合號卻又闖進了他在家第一晚的夢魂里。  像突然受驚而四散躲藏起來的小雞又一只一只慢慢地躲躲閃閃地從角落里走了出來,夢境的節目也零零碎碎在他記憶中浮起。這是驚慌和喜悅,辛酸和甜蜜,過去和未來,現實和夢想,攪在了一起的。他閉著眼睛,仿佛又回到夢中:他出其不意地把一頭牛買好,牽回家來,給兩位老人家一種難以形容的驚喜,正跟他昨日傍晚出其不意走進了家門一樣;但正當父親含笑拍著牛的肩項的當兒,緊急集合號突然響了,于是未來的夢幻中的牛不見,過去的現實的軍中伙伴們跳出來了。……張文安裂開嘴巴無聲地笑了起來,雖然是夢,他心里照樣是甜甜蜜蜜的。回來時他一路上老在那里盤算那密密縫在貼身口袋里的幾個錢,應作如何用途。師長給這一千元的時候,誠懇地囑咐他:千萬別胡亂花了,回家買藥保養身體。他當時感動得幾乎掉下眼淚來,他真誠地回答道:“報告師長:我一定遵守師長的訓示。身體第一,身體是我們最大最重要的本錢!”但上路后第一天,他就有了新的意見,師長的“身體第一”的訓示,他還是服膺的,可是他又一點一點自信他這疙瘩病只要休養一個時期,多吃點肉,——至多像那位不愛多開口的軍醫說的多吃雞蛋,就一定會好的;他覺得他應該省下這一千元孝敬父母,讓父母拿這一千元去做一件更合算的事情。但父母拿這一千元又將怎樣辦呢?這一點,卻費去了他半月旅程中整整大半時間的思索。母親的心事他是知道的:把房子修補修補,再給他討一房媳婦。父親呢,老早就想買一條牛,他家自從最后一次內戰時期損失了那壯健的花牛以后,父親好幾次籌劃款項,打算再買一條,都沒有成功。他料得到,父母將因此而發生爭執,而結果,父親一定會說,“文兒,師長給你買藥的,你不可辜負人家的好意。”整整一星期,在路上閑著的時候,他老是一邊伸手偷偷地摸著貼身口袋里那一疊鈔票,一邊思索著怎樣解決這難題。后來到底被他想出一個很巧妙的辦法來了:他將不說出他有這么一注錢,到家歇一天,他就背著父母買好一條牛,親自牽回家,給父母驟然的一喜。  張文安越想越高興,他的眼前便出現了一條美麗的黃牛,睜大了兩只潤澤有光的眼睛,嘴巴一扭一扭的,前蹄跪著,很悠閑地躺在那里。  張文安又忍不住笑了:這回卻笑出聲來,而笑聲亦驚破了他的夢幻,他抬頭一看,紙窗上已經染滿了鮮艷的粉紅色。鄰家的雄雞正在精神百倍地引頸高啼。隔壁父母房里已經有響動,父親在咳嗽,母親在傾倒什么東西到蔑籮里。  張文安也就起身,穿好了衣服,一邊扣著鈕子,一邊他又計劃著,如何到鎮上找那熟識的董老爹,如何進行他那夢想中的機密大事。“也許錢不夠,”——他擔心地想,但又立刻自慰道,“差也差不了多少罷,好在路費上頭還有得剩呢,這總該夠了。”于是他又一度隔著衣服捫一下貼身口袋里那一疊票子,臉上浮過一個得意的微笑。  昨天到家,已經不早;兩位老人家體恤兒子,說他路上辛苦了,略談了幾句家常話便催他去睡了。可是兩位老人家自己卻興奮得很,好像拾得了一顆夜明珠,怕沒有天亮的時候,連夜就去告訴了左鄰右舍。老頭子還摸黑走了一里路,找到他平日在茶館里的幾個老朋友,鄭重其事傾吐了他心里的一團快樂。他又打聽人家:“文書上尉這官階有多大?”老頭子心里有個計較:為了慶賀兒子的榮歸,他應當賣掉一擔包谷擺兩桌酒請一次客,他要弄明白兒子的官階有多大,然后好物色相當的陪客。  昨天晚上,張文安回來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村莊,所以今天張文安起身后不久,東邊山峰上那一輪血紅的旭日還沒驅盡晨霧的時候,探望的人們就擠滿了張家的堂屋。  他們七嘴八舌的把一大堆問題扔到張文安面前,竟使得這位見過世面的小伙子弄得手足無措,不曉得回答誰好!他只能籠籠統統回答道:“好,好,都好,前方什么都好!打得很好!吃的么?那自然,到底是前方呢,可是也好!”他嘴里雖然這么說,心里卻覺得很抱歉,為的他不能夠說得再具體了。他覺得那些不滿足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盯在他臉上,似乎都有這樣的意思:什么都好,我們都聽得慣了,可是你是本村人,自家人,你不能夠多說一點么?  張文安惶惑地看著眾人,伸手拉一下他的灰布制服的下擺。在師部的時候看到過的軍事法庭開庭的一幕突然浮現在他心上了,他覺得眼前這情形,他區區一個文書上尉仿佛就在這一大堆人面前受著審判了,他得對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他明白他的每一句話所關非小。這樣想的時候,他就定了心,用了十分自信的口氣說:“苦是苦一點,可是為了打倒日本鬼子,不應該苦一點么?……”他頓住了,他很想把平時聽熟了的訓話拿出幾句來,可是終于只忸怩地笑了笑,很不自然地就結束了。  接著,張文安的父親和幾個年老的村里人用了充滿驚嘆的調子談論起這個變化多端的“世道”來。而另外幾位年青的,則向張文安探聽也是在前方打鬼子的幾個同村人的消息。  “不知道。”他想了想,慢慢搖著頭說。但恐怕對方又誤會,趕快接下去解釋道:“當真不知道呢。你想,前方地面有多大?幾千里!光說前方,知道他們是在哪一個戰區呢?即使同在一個戰區,部隊那么多,知道他是在哪一個部隊里呢?就算是同在一個部隊里罷,幾萬人呢,要不是碰巧,也不會知道的。”  “哦,早猜到你是一個都不知道的啦!”  有人這么譏諷了一句。張文安可著急起來了,他不能平白受冤,他正想再辯白,卻有一個比較老成的人插嘴道:“算了,算了:讓我們來問一個人,要是你再不知道,那你就算是個黑漆皮燈籠了。這一個人,出去了有四年多,走的地方可不少,到過長沙府,到過湖北省,也到過江西,他上前方,不是光身子一條,他還帶著四匹馱馬,和一個伙計:這一個人,你不能不知道。”  “對,對,有兩年光景沒訊息了,他的兒子到處在打聽。”  別的青年人都附和著說。  “你到底也說出他的姓名來呀!”張文安局促不安地說,好像一個臨近考試的中學生,猜不透老師會出怎樣的題目來作難他。  但是他這心情,人家并不了解。有一位朝同伴們扁扁嘴,半真半假的奚落張文安道:“不錯,總得有姓名,才好查考。”“姓名么?”另一位不耐煩地叫了,“怎么沒有?他就是山那邊村子里的喂馱馬的陳海清哪!”  “陳海——清!哦!”張文安回聲似的復念了一遍。他記起來了,自己還沒上前方去的時候,村里曾經把這陳海清作為談話的資料,為的他丟下了老母和妻子,帶著他的四匹馱馬投效了后方勤務,被編入運輸隊,萬里迢迢的去打日本;陳海——清,這一個人他不認識,然而這一名字連帶的那股蠻勁兒,曾經像一個影子似的追著他,直到他自己也拿定主意跑到前方。他的眼睛亮起來了,正視他面前的那幾位老鄉,他又重復一句,“陳——海清!怎么不知道!”可是戛然縮住,他又感到了惶惑。到了前方以后的陳海清,究竟怎樣呢?實在他還得顛倒向這幾位老鄉打聽。在前方的緊張生活中,連這名字也從他記憶中消褪了,然而由于一種受不住人家嘲笑的自尊心,更由于不愿老給人家一個失望,他昧著良心勉強說:  “陳——他么——他過得很好!”  話剛出口,他就打了一個寒噤。他聽自己說的聲音,多么空洞。幸而那幾位都沒理會。第一個問他的人嘆口氣接著說:“唉,過得很好。可是他的馱馬都完了。他兒子前年接到的信,兩匹給鬼子的飛機炸的稀爛,一匹吃了炮彈,也完了,剩下一匹,生病死了,這一來,陳海清該可以回來了么?可是不!他的硬勁兒給這一下挺上來了,他要給他的馱馬報仇,他硬是當了兵,不把鬼子打出中國去,他說他不回家!——哦,你說,他過得很好,這是個喜訊,他家里有兩年光景接不到他的信了。”  “原來是——”張文安惘然說,但感得眾人的眼光都射住了他,便驚覺似的眼睛一睜,忙改口道,“原來是兩年沒信了。沒有關系,……陳海清是一個勇敢的鐵漢子,勇敢的人不會死的。他是一個好人,炮彈有眼睛,不打好人!”他越說越興奮,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是他的想當然,還是真正實事,但奮激的心情使他不能不如此:“我想,他應該是一個上等兵了,也許升了排長。陳海——清,他是我們村子里的光榮!”  “那——老天爺還有眼睛!”眾人都贊嘆地說。  “誰說沒有眼睛!”張文安被自己的激昂推動到了忘其所以的地步。他滿臉通紅,噙著眼淚。“要不,侵略的帝國主義早已獨霸了世界。”他莊嚴地伸起一只臂膊,“告訴你們:世界上到底是好人多,壞人少。我在前方看見的好人,真是太好了,太多了,好像中國的好人都在前方似的。壞人今天雖然耀武揚威,他到底逃不了報應。他本人逃過了,他的兒子一定逃不過。他兒子逃過了,兒子的兒子一定要受報應。”  張文安整個生命的力量好像都在這幾句話里使用完了,他慢慢地伸手抹一下頭上的汗珠,惘然一笑,便不再出聲了。  當天午后,浮云布滿空中,淡一塊,濃一塊,天空像幅褪色不勻的灰色布。大氣潮而熱,悶的人心慌。  張文安爬上了那并不怎樣高的山坡,只覺得兩條腿重得很,氣息也不順了。他惘然站住,抬起眼睛,懶懶地看了一眼山坡上的莊稼,就在路邊一塊石頭上坐下。坡頂畢竟朗爽些,坐了一會,他覺得胸頭那股煩躁也漸漸平下去了。他望著自己剛才來的路,躺在山溝里的那個鎮,那一簇黑魆魆的房屋,長長的像一條灰黑斑駁的毛蟲;他定睛望了很久,心頭那股煩躁又漸漸爬起來了,然后輕輕嘆口氣,不愿再看似的別轉了臉,望著相反的方向,這里,下坡的路比較平,但像波浪似的,這一坡剛完,另一坡又拱起來了,過了這又一坡,便是張文安家所在的村莊。他遠遠望著,想著母親這時候大概正在忙忙碌碌準備夜飯,——今天上午說要宰一只雞,專為遠地回來的他。這時候,那只過年過節也舍不得吃的母雞,該已燉在火上了罷?張文安心里忽然感到了一種說不大明白的又甜又酸的味道。而這味道,立刻又變化為單獨的辛酸,——或者說,他惶恐起來了。好比一個出外經商的人,多年辛苦,而今回來,家里人眼巴巴望他帶回大把的錢,殊不知他帶回來的只是一雙空手,他滿心的慚愧,望見了里門,反而連進去的勇氣都提不起來。雖然張文安的父母壓根兒就沒巴望他們的兒子發財回來,他們覺得兒子回來了還是好好的,就是最大的財喜了;雖然張文安一路上的打算以及今天上午他托詞要到鎮上看望朋友,其實卻懷著一個“很大的計劃”,他的父母也是一絲一毫都不曉得:雖然兩位老人家單純的巴望就是看著兒子痛快淋漓享用那只燉爛的母雞;——然而張文安此時隔著個山坡呆呆地坐在路邊,卻不由不滿心惶恐,想著是應該早回家去,兩條腿卻賴在那里,總不肯起來。  他透一口長氣,再望那條躺在坡下山溝里的灰黑斑駁的大毛蟲,想起不過半小時前他在那些污穢的市街中碰到那一鼻子灰,想起他離開前方一路回來所做的好夢,想起上午從家里出來自己還是那么十拿十穩的一肚子興頭,他不能不生氣了。他恨誰呢?說不明白,但所恨之中卻也有他自己,卻是真確的。他恨自己是一個大傻瓜。別說萬象紛紜的世界他莫明其妙,連山坡下邊那個灰黑斑駁的小小毛毛蟲的社會也還看不透。  雖然董老爹嘲笑他出外幾年,只學了賣狗皮膏藥那幾句,可是他此時想來,倒實在感激這位心直口快的酒糟鼻子老頭兒的。他揭開了那霉氣騰騰的暗坑的蓋兒,讓張文安瞥了一眼。當這老頭兒告訴他“千把塊錢只好買半條牛腿”的時候,張文安固然呆了一下,但亦不過掃興而已,接著老頭兒又嘶著嗓子談到那些脹飽了的囤戶,談到那些人的偷天換日的手段,豪侈糜亂的生活,張文安這可駭住了,一種復雜的情緒擾亂了他的心靈。他還在聽,但聽又聽不進。終于他惘惘然走出了那市鎮,爬上這回家去的第一坡,帶著滿肚子的懊惱和氣憤。  干么這樣忙著回去,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他只覺得他到鎮上去的目的已經一下子碰得粉碎,甚至還隱約感到他這次從前方回來也變成了毫無意義了。他的憤恨,自然是因為知道了還有這些毫無人心的家伙把民族的災難作為發財的機會,但如果不是他一路上想得好好的計劃竟成了畫餅,那他在憤恨之中也許還不會那么悲哀。  一只杜鵑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老是在叫。  云陣似乎降得更低了,好像直壓在頭上,呼吸不方便。  張文安終于懶懶地站起來,不情不愿地走下坡去。但走了幾步以后,他的腳步就加快了。現在他又急著要回到家里,好像一個人在外邊吃了虧,便想念著家的溫暖,他現在正是十分需要這溫暖。“只能買半條牛腿!”他想著董老爹這句話,心又一縮,但嘴角上卻逼出一個獰笑來。有沒有一條牛,說真心話,他倒可以不怎么關切,但最使他憤懣而傷心的,是他的想把那一千元如何運用的打算整個兒被推翻了!  他下意識地伸手隔衣服摸一摸襯衣口袋里那一疊票子。方方的,硬硬的,是在那里,一點兒不假。但手上的感覺盡管還是和一路幾千里無數次的捫摸沒有什么不同,心里的感覺卻大大兩樣了。“嗨,半條牛腿呵!”他又這么想。這回卻不能獰笑了,他吐了口唾沫。  四  一口氣下了坡,在平坦的地面走得不多幾步,便該再上坡了。因為是在峽谷,這里特別陰暗。散散落落幾間草房,靠在山坡向陽這邊。一道細的溪水忽斷忽續從這些草房中間穿了過來。  張文安剛要上坡,有一個人從坡上奔下來,見了他就歡天喜地招呼著,可是這一個人,張文安卻不認識。  這年青人滿臉通紅,眼里耀著興奮喜悅的光彩,攔住了張文安,就雜七夾八訴說了一大篇。張文安聽到一半,也就明白了;這年青人就是陳海清的兒子,剛到他家里去過,現在又趕回來,希望早一點看見他,希望多曉得一些他父親的消息。  “啊,啊,你就是陳海清的兒子么?啊,你的父親就是帶著四匹馱馬到前方去的?……”張文安驚訝地說。年青人的興奮和快樂,顯然感染了他了,他忘記了自己和陳海清在前方并未見過一面,甚至壓根兒不知道這個人物在什么地方,“了不起,你的父親是一個英雄!”他莊嚴地對那年青人說,“勇敢!……不差,當然是排長啦。”他隨口回答了年青人的喜不自勝的詢問,完全忘記這是他自己編造出來應付村里人的。  原來今天早上張文安信口開河說的關于陳海清的一切,早已傳到了那兒子的耳朵里,兒子全盤都相信,高興的了不得,正因為相信,正因為高興,所以他不惜奔波了大半天,要找到張文安,請他親口再說一遍,讓自己親耳再聽一遍。  兩人這時已經走近了一間草房,有一只廢棄的馬槽橫躺在木板門的右邊。陳海清的兒子說:“這里是我的家了。請你進去坐一坐,我的祖母還要問你一些話呢。她老人家不是親自聽見就不會放心的。”  張文安突然心一跳。像從夢中醒來,這時候他方才理解到自己的并無惡意的編造已經將自己套住了。怎么辦呢:繼續編造下去呢還是在這兒子面前供認了自己的不是?他正在遲疑不決,卻已經被這兒子拉進了草房。  感謝,歡迎,以及各種的詢問,張文安立即受了包圍,呆了半晌,他這才看清在自己面前的,除了那兒子,還有一位老太太,而在屋角床上躺著的,又有一位憔悴不堪的中年婦人。他惘然看著,嘴里盡管“唔唔”地應著,耳朵里卻什么也不曾聽進去。受審問的感覺,又浮起在他心頭。但終于定了神,他突然問那兒子道:“生病的是誰?”  “我的母親,”兒子回答。  “快一年了,請不起郎中,也沒錢買藥吃。”老太太接口說,于是又訴起苦來:優待谷夠三張嘴吃,可不夠生病呢;哪又能不穿衣么,每年也有點額外的恤金,可是生活貴了呀,縫一件衣,光是線錢,就抵得從前兩件衣。  “媽媽的病,一半是急出來的,”兒子插嘴說,“今天聽得喜訊,就精神得多呢!”  “可不是!謝天謝地,到底是好好兒在那里,”老太太臉上的皺紋忽然像是展開了,顯得莊嚴而虔誠,“菩薩是保佑好人的!張先生,你去打聽,我們的海清向來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人,我活了七十多歲,看見的多了,好人總有好報!”  “可不是,好人總該有好報!”床上的病人也低聲喃喃地說,像是在作禱告。  現在張文安已經真正定了神。看見這祖孫三代一家三口子那么高興,他也不能不高興;然而他又心中惴惴不安,不敢想像他這謊萬一終于圓不下去時會發生的情形。現在他完全認明白:要是他這謊圓不了,那他造的孽可真不小。這一點,逼迫他提起了勇氣,定了心,打定主意,撒謊到底。  他開始支支吾吾編造起關于陳海清的最近的生活狀況;他大膽地給陳海清創造了極有希望的前途,他又將陳海清編派在某師某營某連,而且還胡謅了一個駐扎的地名。  祖孫三代這一家的三個人都靜靜地聽著,他們那種虔敬而感奮的心情,從他們那哆開的嘴巴和急促而沉重的鼻息就可以知道。張文安說完以后,這祖孫三代一家的三個人還是入定了似的,異常莊嚴而肅穆。  忽然那位老祖母顫著聲音問道:“張先生,你回來的時候,我們的海清沒有請你帶個信來么?”  張文安又窘住了,心里正在盤算,一只手便習慣地去撫摸衣服的下擺,無意中碰到了藏在貼身口袋里那一疊鈔票,驀地他的心一跳,得了個計較。當下的情形,不容他多考慮,他自己也莫明其妙地興奮起來,一只手隔衣按住了那些鈔票,一只手伸起來,像隊伍里的官長宣布重要事情的時候常有的手勢,他大聲說:“信就沒有,可是,帶了錢來了!”  老祖母和孫兒驚異地“啊”了一聲,床上的病人輕聲吐了口長氣。  張文安脹紅著臉,心在突突地跳,很艱難地從貼身口袋里掏出那一疊票子來,這還是半月前從師長手里接來后自己用油紙包好的原樣。他慌慌張張撕破了薄紙,手指木僵地撂住那不算薄的一疊,心跳的更厲害,他的手指正要漸漸摸到這一疊的約莫一半的地方,突然一個獰笑掠過他的臉,他莽撞地站起來就把這一疊都塞在陳海清的兒子的手里了。  “啊,多少?”那年青人只覺得多,卻還沒想到多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張文安還沒回答,那位老太太插嘴道:“嗯,這有五百了罷,海清……”可是她不能再說下去了,張文安的回答使她嚇了一跳。  “一千!”張文安從牙縫里迸出了這兩個字。  屋子里的祖孫三代都聽得很清楚,但都不相信地齊聲又問道:“多少?”  “一千,夠半條牛腿罷了。”張文安懶懶地說,心里有一種又像痛苦又像辛酸的異樣感覺。  “阿彌陀佛!”呆了一下,終于明白了真正是一千的時候,老太太先開口了,“他哪來這多的錢?”  張文安轉臉朝四面看一下,似乎在找一句適當的話來回答;可巧他的眼光碰著了掛在壁角的一副破舊的馱鞍,他福至心靈似的隨口胡謅道:“公家給的,賠償他的馱馬。”“呵呵——”老太太突然梗咽了似的,說不下去,一會兒,她才笑了笑,對她的孫子說:“可不是,我說做好人總不會沒有好報!”  床上的病人低聲在啜泣,那年青人捧著那些票子,老在發楞,不知道怎么好。  張文安松一口氣,好像卸脫了(www.lz13.cn)一副重擔子,伸手捋去額角的汗珠,就站起來說道:“好心總有好報。這點兒錢,買藥醫病罷。”  從這一家祖孫三代顫著聲音道謝的包圍中,張文安逃也似的走了。他急急忙忙走上山坡,直到望見了自己的村子,這才突然站住,像做夢醒來一般,他揉了下眼睛,自問道,“我做了什么?”然后下意識地隔衣服捫了捫貼身的口袋,輕聲自答道:“哦,我總算把師長給的錢作了合理的支配了!”又回頭望了下隱約模糊的陳家的草房,毅然決然說,“我應當報告師長,給他們查一查。”于是就像立刻要趕辦“速件”似的,他一口氣沖下坡去,巴不得一步就到了家。  1943年7月22日。   茅盾作品_茅盾散文 茅盾:風景談 茅盾:冥屋分頁:123

巴金:窗下  敏,我現在又嘮嘮叨叨地給你寫信了。我到了這個城市已經有兩個多月。這中間我給你寫了五封信。可是并沒有收到一個字的回音。難道你把我忘記了?還是你遇到了別的意外事情?你固然很忙,但是無論如何你得給我一封回信,哪怕是幾個字也可以。再不然就托一個朋友傳幾句話。你不能就這樣渺無音信地丟開了我,讓我孤零零地住在這個陌生的大城市里。你知道我有著怎樣的性情,你知道這樣一種生活在我的精神上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那么你為什么默默地讓我受這些折磨呢?  我還記得兩個多月前我離開你的時候,月臺上人聲嘈雜,我們躲在車廂的一角,埋著頭低聲談話,直到火車快開動了,你才匆匆地走下去。你在車窗下對我笑了笑,又一揮手,就被火車拋在后面了。你不曾追上來多看我幾眼,我也沒有把頭伸出窗外。我只是埋著頭默默地回想你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到了那里,你也許會感到寂寞。你要好好地照應你自己。你也該學會忍耐。……我就怕你那個脾氣,你激動的時候,連什么事情都不顧了!……”  你看,現在我也能夠忍耐了。我居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在這個寂寞的房間里住了兩個多月,而且不知道以后還要住多久。這其間我也曾起過沖動,但是我始終依照你的勸告,把它們一一地壓下去了。這些時候我很少到外面去。每天我就坐在一張破舊的寫字臺前,翻讀我帶在身邊的幾本舊書,和當天的報紙。等到我的腰有些酸痛了,我才站起來,在房里默默地踱一會兒。這樣的生活有時連我自己也覺得單調可怕,我的心漸漸地像被火烤似的痛起來。我昂起頭大大地吐了一口氣。我跨著大步正要走出房門,但是你的話忽然又在我的耳邊響了。我便屈服似的回到寫字臺前,默默地坐下,繼續翻讀書報。直到朋友家的娘姨給我送晚飯來,我才明白這一天又平淡地過去了。  我常常坐在窗前給你寫信。我覺得最寂寞的時候或者火在我心里燃燒起來的時候,我就給你寫信。我的寫字臺放在窗前,窗臺很低,我一側頭便可以看見窗外的景物。上面是一段天空,藍天下是土紅色的屋頂,淡黃色的墻壁,紅色的門,墻壁上一株牽牛藤沿著玻璃窗直爬到露臺上面。門前有一條清潔幽靜的巷子。其實這對面的房屋跟我住的弄堂中間還隔了一堵矮墻。越過這堵矮墻才是我的窗下。從我住處的后門出去,也有一條巷子,但是它比矮墻那面的巷子窄狹而污穢,墻邊有時還積著污水和腐爛的果皮、蔬菜。  這一帶的街道本來就不熱鬧,近幾天來,經過一次集團搬家指當時這一帶的居民從虹口地區搬進“租界”里的事情。以后更清靜了。白天還有遠處的市聲送來,街中也有車輛駛過,但是聲音都不十分響亮。一入了夜,一切都似乎進了睡鄉。只偶爾有一輛載重的兵車指日本海軍陸戰隊的鐵甲車。日本海軍陸戰隊的兵營就在這附近。隆隆地駛過,或者一個小孩的哭聲打破了夜的沉寂。平常傍晚時分總有幾個鄰家的小孩帶著笑聲在我的窗下跑過,或者就在前面弄堂里游戲,他們的清脆的、柔和的笑聲不時飛進我的房里。那時我就會凝神地傾聽他們的聲音。我想從那些聲音里分辨出每個小孩的面貌,要在我的腦子里繪出一幅一幅的圖畫,仿佛我自己就置身在這些畫圖中而忘了我這個寂寞冷靜的房間。  如今連這些笑聲也沒有了。這幾天里面我的周圍似乎驟然少去了許多人。這周圍的生活也起了改變。甚至那個說著古怪的方言的娘姨送飯來時也帶著嚴肅而緊張的面容,吃力地向我報告一些消息。我似懂非懂地把她的話全吞下了。其實報紙上載的比她說的更清楚。  這里一個多月沒有下雨,一連幾個晚上月色都很好。敏,你知道我是喜歡月夜的。倘使在前幾個月,我一定會跑到外面去,在街上走走,或者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坐坐。但是現在我卻沒有這種心思。而且外面全是些陌生的街道,我又沒有一個可以和我同去散步的朋友。所以我依舊默默地坐在寫字臺前面,望著攤開的書本。時間偷偷地從開著的窗戶飛出去,我一點兒也不曾覺得。只有空氣是愈來愈靜,愈涼了。  “玲子,玲子。”下面忽然起了一個男人的輕微的喚聲。  我驚訝地掉頭往窗外看去。我的眼前一陣清亮。越過矮墻,那條水門汀的巷子靜靜地躺在月光下面。一個黑影撲在門上。  聲音是我熟悉的,影子也是我熟悉的。穿著灰布長衫的青年男子到這個地方來,并不是第一次。  “玲子,玲子。”那個年輕人用了戰抖而急促的聲音繼續喚著。他走下臺階到墻邊踮起腳輕輕地叩玻璃窗。  房里有了聲音,窗戶呀的一聲開了半扇,一個黑發蓬松的頭探出來,接著是女人的聲音著急地說: “你——你,我叫你晚上不要來。外面情形不好,你怎么又跑來了?”  “你開開門,出來,我跟你說幾句話。”男人催促道,他的聲音里含了一點喜悅,好像他看見少女的面貌,心里得到一點安慰似的。  “你快說,快說!你快點走,會給我爹碰見的!”女的不去開門,卻把頭往外面伸出來些,仍然帶著畏怯的聲音說話。一陣微風吹過,牽牛藤跟著風飄舞。幾片綠葉拂到她的濃發上。  “你快點出來說。我說完就走,不會給你爹看見的。”男人固執地央求道。  少女把頭縮回去關上了窗戶,很快地就開了門出來,站在門檻上。男人看見她,馬上撲過去抓起她的一只膀子。  她把身子一扭掙開了,也不說什么抱怨的話,卻只顧催促道:“你快說!快說!我爹跟東家〖ZW(〗她的東家是日本人。就要回來了。”  “你為什么怕見我?難道你真的相信你爹的話?”男人驚疑地說,他輕輕地干咳了兩聲。  “你不要故意說話來氣我。我怕我爹會碰見你。我爹要曉得你還常常來,他定規要想方法對付你。”少女膽怯地答道。男人還沒有答話,她又關心地接著說:“這樣晚你還跑來做什么?你的身體不好,你又在咳嗽。”  少女依舊站在門檻上,男人背靠在門前墻邊。等她閉了口他便氣憤地說:“這個我倒不怕。你爹太豈有此理。從前我們在鄉下的時候,他待我很好。那時我們在一起,他沒有說過一句話。現在他在你東家這里很得意,就連我的面也不要見了。其實我在小學堂里教書,掙來的錢也可以養活自己,就跟他女兒來往,也不算坍他的臺。況且他的行為就不是什么高尚的。“  少女伸過手去把他的一只手捏住,溫和地說:“我爹是個糊涂人。他只聽東家的話,東家說什么好,就是什么好。我爹說你們是壞人,說你們專教小孩子反對‘友邦’反對“友邦”,指抗日。,又說你們鼓勵小學生抗這抗那的。”  “這一定是你東家的意思。你爹真是個漢奸!”男人擺脫了少女的手氣沖沖地插嘴說。“你難道也相信我是個壞人?”  少女望著男人憂戚地微笑了,她溫柔地答道:“我當然不跟他一般見識。我相信你是好人。不過我爹完全跟著東家一鼻孔出氣。他說過他看見你領著小學生游行,喊口號。他恨你,他說你是個亂黨。你跑到此地來看我,很危險。我很不放心。”  “我不怕。我不相信他敢害我!”男人依舊氣惱地說,他接連干咳了幾聲。他把一只手按住胸膛,喘了兩口氣。  “你看,你的病還沒有好,你又要生氣!你也要好好地養息養息。你還在吃藥嗎?”少女憐惜地說。  “近來倒好一點。好些時候不吐血了。咳嗽也不多。我想大概不要緊。”男人溫和地答道。 “我看你千萬不可大意。你也應該當心。現在不早了,你還是回去吧。”少女關心地勸道。 這時候,從巷子的另一頭送過來皮鞋的聲音,在靜夜里聽起來非常響亮。  “好,玲子,我走了。”男人慌張地說,就伸手去握住玲子的一只手,不立刻放開,一面還繼續說:“我也就因為這兩天外面謠言很多,我很擔心你,才特地跑來看看。你要早早打定主意。你從你爹那里聽到什么消息嗎?”  少女微微地搖頭,回答道:“我爹什么話也沒對我說。他整天跟東家在外面跑。他從來不給我講那些話。你不要擔心我。這兩天情形不好,你自己跑到此地來,倒要當心在半路上出毛病,冤枉吃官司……”她沒有把話說完,遠遠地響起了汽車的喇叭聲。她連忙掙脫手,急急說:“你快走,東家回來了。”  “玲子,我走了,明天晚上再來看你。”男人下了決心似的說,就轉過身朝外面大步走去。 “明天晚上你不要來。”玲子還跑下石階揮手囑咐道。但是他好像沒有聽見似的連頭也不回就走出去了。  少女還在門前墻邊站了一會兒。她倚著墻仰起頭看天空。清冷的月光沒遮攔地照在她的臉上,風把她的飄蓬的濃發吹得微微飄舞。她的并不美麗的圓臉這時突然顯得十分明亮了。那一對不大不小的眼睛里充滿著月光。我靜靜地注目看,我不能夠看見她的黑眼珠。原來眼眶里包了汪汪的淚水。  并沒有汽車開進巷子里來,喇叭聲早消失在遠方了。少女方才的推測顯然是錯誤的。這個清靜的巷子比在任何時候都更靜。地上是銀白色的。紅色的門,淺黃色的墻,配上她那身白底藍條子布的衫褲。在玻璃窗旁邊還有一株牽牛藤在晚風里微微舞動它的柔軟的腰肢。這是一幅靜的、美麗的、幻想的圖畫。我不覺癡癡地望著它。我忘了我的房間。我覺得我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里面了。  少女忽然猛省似的嘆了一口氣,便走上石階,推開門進去了。深紅色的木門關住了里面的一切。墻壁上的牽牛藤依舊臨風舞動,而且時時發出輕微的嘆息。  空氣愈來愈靜,而且愈涼了。房間里漸漸地生了寒氣,我的背上忽然冷起來。遠遠地響起了火車頭的叫聲。接著就是那喘氣似的車輪的響動。我知道我這一天坐了夠多的時候了,便站起來闔上書,伸了一個懶腰。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汽車駛進水門汀的巷子里來。車子在牽牛藤旁邊停住。汽車夫下來打開車門,一個艷裝的中年婦人,和兩個中年男人從車上出來。三個人都穿西裝,我認得他們的面貌。汽車往外面開走了。  “玲子!玲子!”那個圓臉無須的胖子大聲叫道。他伸出手在門上捶了幾下。這個人就是玲子的父親。玲子在房里答應著,開了門。她的父親恭敬地彎著腰讓東家夫婦走進里面,然后跟著進去。門又緊緊地關上了。他們在房里大聲談話,說的全是異邦的語言異邦的語言:指日本語。。我不明白他們在講些什么。  敏,我告訴你,玲子和她的父親,還有小學教員,還有東家夫婦,這些人我都熟悉。我并不曾跟他們談過一句話。但是我這兩扇窗戶告訴了我種種的事情。倘使我的小小的房間就是我的世界,那么除了我的兩三個朋友外,他們便是我的世界中的主要人物了。他們每天在我的眼前經過,給我的靜靜的世界添了一些點綴。所以他們的言語和行動會深深地印在我這個漸漸變遲鈍了的腦子里。  小學教員第一次到這里來是在一個黃昏。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的職業。玲子的父親一早就出去了。東家是下午回家以后又帶著太太一道坐汽車出去的。玲子站在門前。這一家就只有她一個人。東家夫婦似乎沒有小孩,也沒有別的親人。他們去了不多久,玲子正在窗下伸手到牽牛藤上去摘那剛剛開放的紫色花朵。一個人影輕輕地飄到她的身邊。接著是一個欣喜的喚聲:“玲子!”  我看見那個天真的少女掉過頭,滿臉喜色地接連說:“你——你!”  “你看,我果然來了。我答應你,我決不失信。”男人得意地說。  玲子不說什么話。她把身子倚在牽牛藤上,夢幻似的打量他。  “玲子,你老看我做什么?你難道還認不得我?”男人微笑地說。  玲子的圓圓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她說:“我看你氣色好多了。”  近來我自己也覺得好多了。”男子笑答道。他把聲音壓低了問:“你爹跟你東家一道出去的嗎?他們什么時候回來?”  “我爹先出去。他們今天最早也要十一二點鐘才回來。你多坐坐,不會碰見他們。”玲子低聲回答。  “玲子,我說,我——我看你還是早點打定注意,在此地做事情終歸不是好事,”男人說話的聲音更低了些。但是我那注意傾聽的耳朵還能夠抓住話的大意。“你那個東家不是正當的商人。你爹簡直是個……”我想他接著一定會說出“漢奸”一類的字眼,但是他突然換了另外的幾個字:“他簡直忘了本了。”  “你當心點,不要瞎說,會給人聽見的。”玲子變了臉色驚懼地阻止道。她又皺起眉頭憂郁地說:“我爹決不肯放我走的,我有什么辦法?我也明白在此地做事情不好。東家不是個好東家。他們那種古怪脾氣也叫人夠受。可是我爹說過他將來還要帶我到東家那邊去。我真有點害怕……”  男人著急起來,他忽然揚起聲音說:“那么你還癡心跟著你爹做什么?我害怕他將來真會帶你到那邊去,他會入那邊的籍做那邊的人。難道你肯跟著他去當——?”他似乎要說出先前突然咽住了的那兩個字,可是一陣皮鞋的聲音打岔了他。三個混血種的青年男女帶笑地說著英國話走過來。  “我們進去坐坐。”少女看見人來,吃了一驚,就輕輕地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袖,兩人走上石階推開門進去了。深紅色的木門關住了他們的影子。  我依舊坐在窗前。寫字臺上的書和別的東西漸漸地隱入陰暗里去了。我并不想看見燈光。我讓電燈泡板著它的冷面孔。我把身子俯在窗臺上,靜靜地望著下面清靜的巷子。空氣似乎凝固不動,讓黃昏慢慢地化入了夜。燈光從那個房間的玻璃窗里射出來。我聽不見講話聲。但是突然從鄰近的房間里響起了西方女性的歌聲,有人在開無線電收音機了。  過了好些時候,紅色的木門開了,一個影子閃出來,就是那個男人。被稱為“玲子”的少女也在門檻上出現了。男人急急地往外面走去。玲子卻倚著門框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  那個男人以后還來過兩次。有一次是在早晨。玲子的父親和男東家剛出門不久,女東家似乎還在睡覺。男人匆忙地在隔壁門前跟玲子耳語片刻,便走了。  另一次還是在傍晚,那個男人來了以后,他們兩個在門前談了半個多鐘頭。從這次的談話我才知道男人在小學校里教書,他患著肺病,而且在這個都市里沒有一個親人;我也知道一點玲子的父親和東家的關系。  以后許多天都沒有看見那個男人的影子。玲子有時候也出去。我見過兩次她急急地從外面走回來,都是在傍晚。其實也許還不止這兩次。我的眼睛有時候也會看漏的。  這個人家還有一個娘姨。不過每天晚飯后我就看見她回家去。有時她白天也似乎不在這里。究竟她是在怎樣的條件下被雇用的。我的眼睛和耳朵卻不能夠幫忙我探聽了。  男東家永遠板著面孔,在鼻子下面留著一撮黑胡子,短胖的身子上穿著整齊的西裝。女東家永遠是濃妝艷服,連頸項上也抹了那么厚的白粉。那個圓臉無須的玲子的父親永遠帶著諂諛的微笑。  有一次在晚上玲子的父親一個人先回來了。這一對父女起初平靜地在樓上房間里談話。后來我就聽見了玲子的哭聲和她父親的罵聲。我聽不出來他們為了什么事情在爭吵。他們好像在講那個小學教員的事,又似乎在講別的事。我仿佛聽見他厲聲說,不許她再到什么地方去。  這哭聲和罵聲并沒有繼續多久,后來父親和女兒似乎又和解了。樓上露臺前兩扇玻璃門緊緊閉著。玻璃上蓋著花布窗帷。此外我的眼睛就看不見什么了。  但是第二天夜里八點鐘光景,玲子一個人悄悄地跑出去了。大約過了一個鐘頭,我才看見她站在石階上摸出鑰匙開門。水似的月光軟軟地沖洗著她那苗條的身子。  再過一天那個小學教員來了,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他敲著玻璃窗低聲喚“玲子”的那一次。 敏,你看,我現在變得多了。這些事情在從前我決不會注意。但是現在我卻這么貪婪地想知道它們。而且我可以靜靜地在窗前站或者坐幾個鐘頭,忘掉了自己。而活在別人的瑣碎的悲歡里面。你看,我真的學會忍耐了。我居然冷靜地伏在案頭寫了這么長的信,告訴你這些瑣碎的事情。我為什么要拿這些來耽誤你的繁忙的工作呢?  敏,我是告訴你:我已經學會忍耐了,我已經學會忍耐了!忍耐了!忍耐了! “今天聽說外面情形很不好,住在這一帶的人都往別處搬,你還跑到此地來?你膽子真大!”又是玲子的聲音。  “有你在此地,我怎么放得下心!外面情形真的不好,不一定全是謠言。你應該早早打定主意,”小學教員焦慮地說。  這是在傍晚,兩個東家都出去了。玲子一個人在家里。這天從早晨起就看不見太陽。天空帶著愁眉苦臉的樣子。憂郁的暗灰色的云愈積愈多,像要落雨,但始終不見落下一滴淚水。空氣沉重,也沒有一點風。在我這邊隔壁人家連床也搬走了。娘姨送晚飯時來告訴我,鄰近幾家的主人昨晚都在旅館里睡覺。我還不大了解她的方言,但是我懂得大意。  “女東家要回那邊去了。爹一定要我跟她去。你說我還打什么主意?”玲子的苦惱的聲音不高,但是我已經聽清楚了。我掉頭去看下面的巷子。玲子站在牽牛藤旁邊。男人挨著窗臺。  “你跟她去?你為什么要跟她去?你又不是把身子賣給他們的!”男人氣憤地說,但是聲音也不高。話剛完,他咳了兩聲嗽。  玲子關心地望了他半晌,才膽怯地說:“我爹跟他們商量好的。東家說此地不能住下去了,中國人壞得很,萬一打起仗來會亂殺人。女東家怕得很,她不肯在此地住下去。她就要回到他們那邊去。我爹也說一定要打仗。中國人打不贏,自然就會亂來。……”  “難道你爹就不是中國人?玲子,你是明白的,你一定不會相信他這種話,……”男人似乎咬牙切齒地說。這時候一種火似的情感猛然從我的心底冒上來。我的注意滑開了。我聽漏了幾個重要的字,我只得用黑點代替他們。等到我再用心去聽他們談話時,送進我耳里來的就只是一陣被壓抑住的干咳。 “你剛剛好一點,又生氣了,咳起來也怪難受的。”她的聲音里交織著好幾種情感,連我的心也被打動了。  “玲子,你得馬上打定主意跟我走。你跟你女東家到那邊去,不會有好處,你跟著你爹那種人過日子,不會有好處,不過白白害了你自己,”男人半勸告半央求地說。他把身子從窗臺移開,挨近她,差不多就在她的耳邊說話。  “你——你怎么辦?”玲子埋著頭不回答,卻關切地問。  “我?我也是一個中國人。我怎么辦?你問你東家,你問你爹,他們知道的!”男人忽然提高聲音答道。  “你小聲點,會給人聽見的。我怕,我怕得很。你說真的會打仗嗎?”玲子略略抓住男人的膀子,驚惶地低聲問。  “你還是問你爹,問你東家吧。他們比我更知道。”男人生氣似的答道,然后又換了語調問:“你女東家幾時動身?”  “我不曉得。多半還要等幾天。他們做事總是鬼鬼祟祟的。我真不要到那邊去!可是我又怕我爹。”  “你怕他做什么?有我在。你打定主意明天就逃到我那里去,你跟我走!”男人的后面兩句話是用很輕的聲音說出來的。我沒有把字眼聽準。但是我猜到了那個意思。  “我怕我爹他會害……”玲子遲疑了一下,就用了同嗚咽相似的聲音說。但是剛說到“害”字,她忽然變了臉色,好像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似的,一把推開男人,慌張地急急說:“東家回來了,你快走。下回來吧。”  男人吃驚地回頭一看,連忙說了一句:“我明晚再來。”就轉身往外面走去,這時玲子已經跑上了石階。  女東家捧了許多紙包坐著人力車回來了。玲子推開門,又把紙包接過來,等著主人下車,然后跟著往房里去了。  樓下房里有了燈光。然后樓上房里也有了燈光。露臺前的玻璃門依舊緊緊閉著。沒有人來拉起花布窗帷。  風在我的窗前吹過了。一些細小的聲音開始打破了沉悶的空氣。聲音漸漸地大起來。雨畢竟落下來了。  我關了窗戶。我不去聽外面的聲音,也不看花布窗帷。我看書,我寫信,我把我的心從窗下那條巷子里收回來。我做我自己的事情。  但是有一件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對面房間里似乎整夜都有燈光,半夜我從睡夢中醒來時,還聽見搬東西聲,說話聲,女人的低聲哭泣,和男人的責罵。但是我太瞌睡了。 早晨,我醒得很遲。陽光燦爛地照在露臺上。牽牛藤的綠葉在微風里顫動。我在床上聽見墻外巷子里汽車的聲音。等我走到窗前去看時,玲子剛剛俯下頭進汽車去。她的臉在我的眼前一晃。這匆匆的一瞥使我看清楚了少女臉上的表情。天真的微笑失去了。除了一對紅腫的眼睛外,就只有憔悴的暗黃色。  汽車很快地開走了。留下來的是孤寂的巷子。我把兩只膀子壓在窗臺上,癡癡地望著下面。那里并沒有什么可看的景象。但是三個混血種的男女哼著流行的英文歌曲走過了。  藍的天空,土紅色的屋頂,淺黃色的墻壁,圍著鐵欄桿的露臺,紅色的門,這些跟平時并沒有兩樣,而且朝陽還給它們添了些光彩。一張面孔在陽光里現出來,又一張面孔在陽光里現出來。仿佛有兩個人站在窗前牽牛藤旁邊低聲講話。……我的眼睛花了。  “我明晚再來。”  這句話并不是對我說的,但是它卻清清楚楚地在我的耳邊響來響去。  火一般的情感忽然在我的心上升起來,好像是陽光在我的心上點了一把火似的。 敏,我又來跟你談話了。我又告訴了你許多事情。現在我似乎應該擱筆了。我為什么拿這些事情來打擾你呢?而且我翻看我寫好的二十張信箋,連我自己的心也被那些話攪亂了。我讀到“忍耐”,“忍耐”,“忍耐”,這些重復的字,我看到那幾個驚嘆符號,我對我自己也—— 噓,一個影子在我的眼前掠過。這兩個多月來的孤寂的生活倒把我的眼睛和耳朵訓練得很銳敏了。我不用掉頭就知道那個小學教員來了。  敏,這一次你猜我怎么辦?我還是像平日那樣連忙把頭掉過去看紅色的門和牽牛藤么?我在前面不是明白地說過我能夠忍耐,而且我能夠冷靜地旁觀著別人的悲歡么?  但是這一次我卻不能夠忍耐了。我聽見喚“玲子”的聲音,我突然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一下子就把頭俯在寫字臺上,我不愿意再看見什么。  然而我的耳朵是能夠聽見的。他喚了幾聲“玲子”,敲了幾次玻璃窗,接著就在水門汀地上走來走去。他干咳了幾聲,后來又去敲門。  一個人的皮鞋聲自遠而近。于是一個男人不客氣地大聲說: “沒人。通統走了。”  “我找玲子。”小學教員訥訥地說。  “給你說通統走了!今朝弗會回來!”看弄堂的巡捕粗暴地嚷起來。接著我又聽見皮鞋聲由近而遠。  “玲子。”小學教員忽然輕輕地喚了這一聲,過了半晌,他還在那里低聲自言自語: “我知道你會跟他們走的。你太——”  我等著聽這下面的(www.lz13.cn)話。但是他猝然閉上嘴走了,我聽見他的窗下〖〗〖〗急促的腳步聲。  這些又是我所料不到的。  敏,我不再寫下去了。我最后還是告訴你:我不能忍耐了,我不能忍耐了!  我后悔昨天晚上為什么不跟著出去追他。但是現在還來得及。我要出去找他。我相信在那個小學里一定可以把他找到。我有許多話要問他。……  1936年9月在上海 巴金寫《家》時用的桌凳 巴金作品_巴金散文集 巴金:鳥的天堂 巴金:夢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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